王超逸:怀念季羡林先生(下)——写在季老逝世十一周年之际
(四)
“愿中国文化在全世界范围内发扬光大。”多年以来,我时常在品味解读季老在其中寄寓的深义。季老认为中国文化中必定存在有生命力的东西可以贡献于“全世界范围”,贡献于人类,为世界和人类所喜欢,所悦纳。他还预言了“21世纪是东方文化的世纪”。我知道,季老的这一预言引起了世上强烈的反响和回应。总的感觉是赞同此论的少,持有异议和反对的多。相对来说,文化书院别是一家,偏重于继承维护传统文化的一路风格。书院导师庞朴先生是较公认的护卫传统文化的学人,但是,他在《文化一隅》一书中,单表一题“但愿21世纪不再是某某的世纪”。显然是针对以季老为代表的“东方文化世纪说”而立论的。这是个学术问题,也是个关乎现实的政治、国际关系的重大而敏感的问题。我以为,季老思考的这个问题是个关于文化、关于未来的宏大叙事的战略问题。我的视野和格局不足以对季老和庞先生的名家之言、诸家之论作结论。况且此是篇纪念性文章,不是学术论文,不能展开述列。但是,我相信,季老的立论是有在德国沉潜十年的生命体验,有“东方学”学术探索,是比较中西、会通古今后慎重立论的。我认为,同一句话,从不同资历,不同阅历的人口中说出,其分量与寓意是大异其趣的。“朝闻道,夕死可矣”,“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光而不耀”,“发展是硬道理”,“白猫黑猫论”,“皇帝没穿新衣”……童言无忌,老人有老人的智慧。作为一个学术问题,可以继续探索争鸣下去。由此,也正说明了文化书院的和而不同,尊重前辈,呵护后学,尊重差异,欣赏多元,相互包容的大格局、大境界、大气象。
斗转星移,世易时移。上个世纪30年代,鲁迅先生面对近代以来西方文化的强势而入,提出放开眼光,主动拿来的“拿来主义”,作为本民族创新与发展的借鉴,并为摒弃本民族的劣质文化和改造“国民性”提供全新的视域。而近些年来,季老不遗余力的呼吁,“我个人认为,我们人民不但奉行‘拿来主义’,而且也奉行‘送去主义’。拿来与送去是相对而言的。我的意思是把中国文化的精华送到西方国家去,尽上我们的国际主义义务”。自从1840年以来,180年间,中西文化的交流极不对等,极不对称,极不平衡。季老首倡的“送去主义”表达了一位东方学人对祖国文化的赤子之心,拳拳之情。有着东西方视野、娴熟驾驭“比较文学”方法的一代学人,我想绝不会仅站在狭隘的民族文化的立场立此论。后来,季老又补充说:“我真诚希望,人类能聪明起来,认真考虑我的东西文化互补论”。对“送去主义”之论,学人中也有不同意见,孟祥中先生在与我讨论时就基本持否定的意见。周一良先生曾说:“并世学人之中,学识广博精深(非一般浮泛)而兼通中外(包括东方、西方)者,我最佩服三位:就是季羡林、饶宗颐、王元化三位先生”。周老1946年秋在北大红楼结识季老,两位老人相知60年,都饱经沧桑,阅尽人间秋色。我相信周老所言不虚。季羡林先生的理想与冯友兰先生的晚年定论形成互证。冯老在《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七册的卒章强调指出:“现代历史是向着‘仇必和而解’这个方向发展的,但历史发展的过程是曲折的,所需要的时间,必须以世纪计算……人是最聪明、最有理性的动物,不会永远走‘仇必仇到底’那样的道路。这就是中国哲学的传统和世界哲学的未来。”
复兴中华民族,将中国文化流布全世界,促进中国人和全世界华人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感,架起中西文化交流之桥,打通中西关节,这有赖于诸多条件。但是,万流归宗,核心一点,依托于综合国力的强盛。
我们每每津津乐道、自豪回顾起的是汉唐盛世。那时吾华夏礼仪天下,教化四方,但有赖于国家的综合实力、制度文明和创造性思维。反之,就是西方礼仪教化华夏,不论是用枪炮、鸦片,还是制度、文化。文化的传播与辐射,总是籍物质力量做载体。
也许冥冥之中有上帝的安排。悠悠华夏,至2008年才圆了百年奥运的梦想,以此为分水岭,世界的目光才真正回望这个古老又年轻的民族。奥运的成功,让吾族人伸直了腰,舒了一口郁积百年的长气,而奥运的文化形象大使又恰恰是季老。在季老之前,也不乏会通中西的人物,与季老同时,周一良先生也伸出了三个手指,而历史和世界就恰恰选中了季老。
值奥运落幕仅一周年,季老就驾鹤西去,这是否有某种机缘在里面?王阳明先生驾鹤西去时曾留言:“吾心光明,亦复何言?”;张载先生曾说:“存,吾顺事;没,吾宁也”。梁漱溟先生驾鹤时自言自语:“我要休息”。季老暮年在301医院是时常想到临终身后和对死亡的哲学文化上的思索的。他的《病榻杂记》里的林林总总的哲思妙言,真实记录了季老脑中的闪念和一颗永恒的赤子之心。
08北京奥运的举办及成功让族人面上有光,也让族人染上了民族主义的浮躁与浅薄。
中外历史上,民族主义多是统治者、旧阀新贵们手中的一张牌,改朝换代的筹码。他们窃国柄啸山林,口中振振民意,替天行道,心中却是君临天下。满口的民族共和,满腹的称孤道寡。引民意走向歧途。
让世界悦纳中国文化依然需要几代人、十几代人的坚实的行走。季老为此不懈探索了近一个世纪。季老宏大叙事的理念,需来者从小事、细事做起。从文化书院毕业后,虽有沉甸甸的收获,但当我捧到毕业证书时,旋即又怅然若失——今后的道路怎么走?方向在哪里?那是在1989年的年轮上啊!我认真思考了自己的教育背景、知识结构和现实环境中可能提供的起码的条件,选择了企业文化领域的研究方向。相对于划时代前辈们的宏大叙事和思维原创,企业文化是亚文化、经营管理文化和应用理论。当时我的一位学兄抱着朱光潜、克罗齐、鲍桑葵的美学苦研,因我的研究白眼向我,惋惜我的选择。白眼就白眼吧。世间有人在客厅应酬,总也要有人做灶下婢,那么,历史就让我曹做灶下婢、拓荒牛、铺路石吧。我在边缘外沉潜再沉潜,一沉十年。大陆经济、文化的气候由冷转温。前人论学问的真谛,曾说:“穷,而后工”、“功夫在诗外”、“文章憎命达”。诚哉斯言!愚钝如我辈者,一旦用上了水滴石穿的功夫,山林终被开启。
季老等老一辈学术大家的旨归在于从不同的方面实现了生命的价值,为人文学术有开新、有创造。在我20余年的致学道路上,所以能厚积薄发,源泉不竭,是抓住了企业文化这一边缘学科的人文性与工具性的特点,打了一口深井,开掘到了经济生活、管理生活、科技生活及其学科的“本”。那么,“本”是什么呢?——“人文科学”。由末逐本,由流溯源,以人的创造与需求为核心,由此导向人的自身价值的实现,这是科技、经济与管理生活的根本,是企业文化的生长点。既有合理的物质功利性,又有对人的生命价值的实现的研究。我以文化书院的跨学科背景,以季老等诸前辈的格局、气象为底气,以沉入生活底层的扎实宽厚的作风,终于在我的学科领域做出了一点成绩。如果说我与同辈学人有点不同的话,自豪地说,也许我的根更深,滋养更弘富,眼界更高、更远、更宽广了一点。2009年5月,我与李庆善先生合著的《企业文化学原理》一书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历时7年之久由我主编,由厉以宁教授作序的《比较企业文化学原理》一书,亦由该社出版,为完善这个民族的学科体系开了局。二十年磨一剑,这也权作是告慰季老,也是向师长们汇报的一份薄薄的成绩单吧。前几年,我写信又向汤院长说起,汤老师的解释学理论可为传统文化资源的现代化转化,经典文化的大众化、世俗化转化提供方法论和工具上的革命。我所做的就是这种桥梁、运输、媒介、沟通方面的工作。其实,百多年来的“古今中西”之争,其焦点之一就是寻找导向现代化之途的方向与工具。如此说来,百工自有百工的价值,三教九流的体系中不排斥农家、杂家、纵横家等之学。
(五)
在我迈向学堂第一天时,念的是红宝书。一手是高高举起的语录本,一脚是将叛徒、内奸、工贼------的讽刺漫画踩在脚下。我用感叹号(!)造的句子是:“坚决打倒------!”;用“只要……就……”造的句子是“只要有熟人,就能走后门”;用“热气腾腾”造的句子是“我家蒸了锅米饭,热气腾腾”。
当我读大学时,在那个桃花盛开的春天,我读的是《拿破仑传》、《列宁传》、《孙中山传》、《尼采传》、《鲁迅传》、《萨特传》。一个野孩子,赤足孟浪、横冲直撞、志在云天。
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相信进化论,认为未来必胜于现在,青年必胜于老年。但是,待到进了汤家门,接触了代代大家学人,始知云天之高,悬崖之深。犹如花果山上的美猴王,历500年修行,才通人性、人伦、人情。但旋即是懊悔——我为什么不幸生在这个时代?季老自己也多次说过,他的天赋并不高,但是,民国时期、二战时期学人的修性、修为能成就一代大家,而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未来们”、“青年们”,反难望“现在们”、“老年们”学问、思想之项背。这一现象并带有普遍性,所谓“子不如父”,“弟子不如师”。汤院长、钱理群在文章中都表述过这种真实和遗憾。深究其因,根本在于开国后大陆环境的文明制度性安排的缺位。季老在《牛棚杂忆》中,既使是往事追忆,依然是痛心疾首,扼腕叹息,表现了人间季羡林金刚怒目的一面。但是,他的怒气又何尝不是源自其大爱的温情!前几天,我翻到北大为纪念110周年诞辰而辑录的《精神魅力》系列文集,其中有季老撰的《我看北大》一文。季老对把学术变成政治工具时期中的北大受难受损,依然耿耿于怀,而文集中的不少名人在回顾那段历史时,有的“今天天气哈哈哈”,有的装聋作哑,更有的粉饰太平,让人看了不是滋味。作为一个学人——道义的承担者,起码有责任敢于将真话告诉后人,何况是名校110周年庆典文集,理应具真知灼见,总结出历史的经验与教训,有振聋发聩之效,方不失北大良好的学脉渊源。
记得2004年春天,值北大哲学门90周年华诞,由王宗昱先生编的《苦乐年华》纪念集,在“序言”中开宗明义:“春天,我们又相聚在未名湖。或许你募然发现燕园变了,不见了你曾钟爱的丁香、西府海棠,少了那漫山遍野的二月兰……北大的春天也是稚嫩的。这里也有癫狂柳絮、轻薄桃花。我们也曾摧折了智慧,湮没了仁心。北大的土地厚德载物,为我们承受了耻辱。”哲学门的反思与季老回忆的主旨相呼应,比《精神魅力》的反思要深刻得多。
“我的朋友胡适之”,这是民国时期在文人圈中颇为流行的一句讽刺语。当前,在“国学热”、“国学应用热”中,我又听到了“我的老师季羡林”一类的昏话,话出国务院某部委的一位后生之口。令闻者引颈,只是僵梗在那里。“我的老师季羡林”,那么,你又怎么样?这位仁兄与我同龄,自称是北大中文系毕业,已混到了厅级,我未做究竟。一年夏天,忽然接到了他的电话,未聊几句,就不无自得的炫耀于我,说其前几天到北戴河疗养去了。我只作秋风过耳,未做回应。这位仁兄很失落,既没听到我的一惊一诧,又未听到我的奉承。我想如此的浅薄,也配“我的老师季羡林?”若让季老听到了,也许举起他的手杖——“满口昏话,北戴河也是人呆的地方?”
其实,我在勾画这位仁兄的时候,我的心亦在沸油锅中烹炸。在我歧途中,也曾将季老当块敲门砖对季夫子大不敬。我曾听到我的一位上司偶尔夸赞季羡林的散文,于是,自己掏腰包购得了一套24卷本《季羡林文集》(启功先生题写书名)送给此公,其实,此公并不真正尊重季老,也不懂得学人之美,只是口中说几句季氏,借以装潢门面,其心态是灰暗阴冷的,是阿Q——既惧假洋鬼子的哭丧棒,转过头来又调戏小尼姑。将季老文集奉送此公,无异于将珍珠投入垃圾筒。每想到这一荒唐的事,我就感到愧对季老,是亵渎了季老。
(六)
在季老去世后的第三天,我先后接到了中华老师和汤院长给我的通知,让我参加7月14日下午由北大哲学系和书院共同主办的“季羡林先生追思会”。
会上,18岁的小女亦陪我参加。之前,雅儿告诉了她的同学,同学们都羡慕她。小女还认真地问我可着什么装?穿什么鞋子?是否行叩首大礼?那天早上,我们早早地来到了会场,在纪念册上是第二个庄重地签上了我的名字。小女亦虔诚地签了她的火柴棒式的名字——王儒雅。一笔一画,十分认真恭敬。追思会后回到家,雅儿让我看一个秘密。她的笔记本电脑中有当天全程的摄像。我吃惊了!从我踏入北大治贝子园的第一脚起,到数位师长和我在北大人文教室季老的遗像前追忆,几乎每个凄婉哀伤肃穆的瞬间都被她拍下了,同时还做了全程录音。雅儿真是个有心人,在她小学五年级时曾作文谈理想,立志未来做个女外交家,此次到美立志在国际政治专业上有所造诣。其入乎其里,出乎事外的火热与冷静,其文献意识、史家情愫,蕴藏着珍贵的人文关怀和成功创造的潜质。
“爸爸,季老爷爷还能转世吗?”
“不会的,老爷爷走了,永远地走了”。
“那么,后人还能有他那么大的学问吗?”
“不知道,也许有吧?在你们这一代。”
不久,她乘机从首都机场第三航站楼与其五位同学远走高飞了,装着对季老爷爷的怀念和懵懂,装着90后们的梦想……。
七年以后,小女从英国埃塞克斯大学国际政治专业毕业。她以小小年纪横跨了东亚、美洲、欧洲,以优异成绩斩获了纽约联合国总部工作职位。奔赴未来,放飞梦想。也将东方文化带到了国际组织。
一天,小女告诉我,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季爷爷正含笑于九天。
2020年7月5日
王超逸,系中国文化书院中外文化比较研究班首届毕业生。北京大学当代企业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中国新文学学会姚雪垠研究分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