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 戒」十年“陈冠希”

十年前你在做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回忆起1998年那台春节联欢晚会，画得像两个年画娃娃的那英和王菲手拉手唱「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20世纪末倒数开始。没人知道未来会如何，没人预料到那年的洪水会很大。

98年时我忙着集卡开卡，为凑齐《水浒传》的一百单八将，央求爸妈买了无数包小浣熊干脆面

而深圳有个年轻人在听完「中国互联网第一人」张朝阳的演讲后，当天夜里辗转反侧。刚刚和同学成立公司的他下定决心研发他的首个项目，OICQ。那个人是马化腾。

我后来发现互联网上许多人都有这种错觉：十年前，是1998还是2008？网络加速了时间，每个人都被抛在高速的洪流里，身体和感知发生错位。

然后又过了十年，2008年的夏天，无论打开哪个电视频道都在播放那首我生命中最燃的歌，《北京欢迎你》。由于观看过太多次，我甚至能够清楚地报出每个明星的出场顺序。

成龙站在八达岭长城上，回身，重音，跺脚，音乐开始激昂。当他第一次唱出「北京欢迎你」的slogan时，情绪会瞬间达到沸热。

北京奥运会开始前，发生了一场8.0级地震。我还记得那天下午上课时传来的微微震感。当年的高考作文题是汶川地震的一段材料，考场里时不时夹着啜泣声，半数的人写到翻面，会以温总理那段「多难兴邦」的发言作为收尾。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的爱国情怀比团团还要朴素。

那年的春天爆发了一场冰灾，回乡的人被困在高速公路上长达几天。

前一年年底《色，戒》洁版上映，仅一周就匆匆下线，年轻的女星汤唯不久被封杀。总局给出的封杀理由是为防止「一脱成名」的不良影响。

由于大陆放映的《色，戒》足足剪了七分多钟，很多观众认为不够尊重这部威尼斯电影节获奖影片。为了受到完整的艺术熏陶，不少人选择来到香港观看完整版本。

到了08年初，台湾出了完整版DVD，群众纷纷趋之若鹜，争先恐后欲一睹为快，成为08年初的一景。

「回形针」成了那年的情色密码

全国观众对这部张爱玲小说改编电影短促爆发的热情主要集中在以下两个问题：

一是梁朝伟和汤唯是否打真军。

二是谁有高清无删减，请私我。

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有个习惯，会时不时喜欢抽身出来悬浮在半空中，向下感受整个时代进步的风驰电掣。

骄傲。关于性的话题在我们这个红色国家第一次稍稍解禁，与其说是为讨论梁朝伟的裸露而兴奋，不如说是为讨论本身而兴奋。对此多年来一直对梁朝伟先生报以路人好感，他曾经被网民不含恶意地、愉悦地、轻快地、消费了。

三年后，五年后，十年后，人们重新开始关心《色，戒》里李安为什么不像一般电影采取更保守的表达。李安回答「因为没有那三段床戏，电影就不成立。」

在摆脱迷惘后，一直到这时，才是社会认知松动的发端。

但那时的人们还无法预测，《色，戒》盗版DVD铺天盖地的一个月后，真正的狂欢才刚刚要到来。

2008年1月26日，农历新年前夕，一个极其阴冷的下午，一个神秘人在香港高登论坛贴出了一张陈冠希为女星口交的照片，揭开了21世纪以来最轰动的华人娱乐圈事件，影响力甚至到达大洋彼岸。

「艳照门」距今，十年有整。

十年后，陈老师还是陈老师，依然活跃在歌坛、潮品界一线，最近还进军艺术圈；而当年围观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我们，已经慢慢老去。

硬币的两端

2015年下半年，Vice给陈冠希做的纪录片《触手可及》分了三期播放。里面提到一个相对分裂的事实：在那件众所周知的事件后，陈老师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无法接拍一部电影。在那之后，陈老师创立的潮牌clot的销量开始增长。

在《黑白星球》里的马东还没有提出那个问题「我们欠陈冠希一个道歉吗？」之前，这个议题大概有被讨论过五千次。

马东问完之后，会听到那个第五千次零一次的回答。对，我们应该道歉……

由上述问题变种而来的一个显著结论：当年陈冠希不是一个罪人，而是受害者。会得到大众的第五千零一次认同。是的，他其实没有错……

当陈老师在《触手可及》提到他很用心地在做音乐，但是人们好像从来没有多少尊重。他微微低着头，你会察觉这是一个有着强烈自尊心的人开始自卑的时刻。

几乎正要条件发射地附和，是的，我们没有足够尊重……又立刻清醒过来，好像压根就没怎么听过他的歌。

在陈冠希的身上，悲剧性的晕圈已经不知不觉被扩大，有时让人警惕。在陈老师与英皇签约期间，他玩着在大陆只有烈士（如阴三儿）敢玩的说唱，传播率可想而知；陈老师表演事业的最高峰是金像奖的最佳新人奖，大陆对陈老师两个强烈的记忆点《头文字D》和《无间道》，他是配角甚至是龙套；在人人网的时代，也许男生还看过陈老师参加台湾综艺时，教人如何挽裤脚的视频。

长久以来我们对陈冠希贴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标签：他不是一个说唱歌手，不是一个表演艺术家，不是一个带货网红。

他从来是一个性偶像。

但这难道不是fucking cool？毕竟这么多年以来，中国也只有过两位老师。一位是苍老师，另一位是陈老师。

2012年，后来从「艳照门」事发后平安归来的陈老师打造了一个很酷的MV，叫《谣言》。模仿「盗摄」效果的MV里一镜到底陈冠希吃一个青苹果，直到最后回放他吐出一个完整的苹果。就创意而言在当时来讲是很大胆的作品。

他和Vernie Yeung讨论过这个创意：苹果就是伊甸园中的禁果。我在外界眼中永远就是sinner，就算我想要像MV中倒带把苹果吐回原状也不行了。因为我在大家心中已经定形了。

在采访里，Vernie Yeung蹲在深夜街头对摄像机镜头说「摄像机就是用来拍毛片的。」之后谈了艳照门爆发时候的陈冠希。

他说当天晚上陈冠希说「我要变成香港的Paris Hilton了。」他回复「Wow！sexy！」陈冠希说「Fuck you，我要上头条了。之后他们还一直开玩笑，并没有什么不同。

很明显，当时陈冠希并没有太当回事儿。几天之后，Vernie Yeung再打电话给他，他的声音听上去完全变了。

如果他自小生活在中国，而不是温哥华，这种幻觉大概从来不会出现。今年的《我是歌手》第一场，Jessie J唱《Domino》的时候，英文滚动歌词的Sexy被替换成了Fancy，Dirty被替换成了Dizzy。中文翻译出奇一致地配上了「自由」的字幕。

当年留着披肩长发的郑钧去电视台录制节目时唱《私奔》，在后台导演问他能不能把「私奔」唱成「狂奔」，郑钧没有同意。后来节目播出来，底下的一行字幕打的仍然是狂奔。

「艳照门」如核爆一样爆发一个月后，陈冠希召开了发布会，宣布无限期退出香港娱乐圈。这场危机公关被称为典范，香港娱记查小欣评价要点有两个：

一是必须帅、必须潮，保持形象；

二是英文发布（这是陈的母语），避免词不达意。

堪称道歉信典范以及英语作文八级范文

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个满不在乎的ABC身上才足够成立，也只有发生在一张四分之一混血的奇异俊美的脸上，痛苦引起的回声才够持久。

陈冠希发第一张专辑时，其中有首我经常听的《极爱自己》。这首歌的曲子是张国荣写给他的，林夕作词。张国荣对陈冠希说过：「以后必成大器。」

极爱自己陈冠希 - 陈冠希

2000年陈老师作为歌手出道，替他站台的成龙和张国荣是他父亲香港富商陈泽民的朋友。

早年陈老师发的专辑以情歌为主，他形容那段时间很痛苦，就像是做奴隶。他的国语不好，只能艰难地一字一字标出拼音。「我都看不懂歌词在说什么，也不想多管。」

现在想想，他也有可能听不懂《极爱自己》，而这首歌几乎是他本人的侧写。

比起抒情歌曲，他更喜欢说唱。「hip hop是我爸」，比离异的父亲更接近他。查小欣和陈冠希一起拍戏。回忆他的身体语言也很嘻哈，经常双手插着裤袋，缩脖、弓背，大家戏谑他似猴子。

与他拍戏时，有场戏他需要穿西装皮鞋，休息时，工作人员听到走廊里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就知道是陈冠希在走路。他缩着肩、拖着双脚走路，就像在跳hip-hop般，很搞笑。

2000年张国荣第一次执导了一支公益片《烟飞烟灭》，有不少明星去串场。陈冠希出现在开头的前三分钟，扮演一个签约新人，和梅艳芳有场对手戏。一早就预示了什么。

苹果的滋味

据调查，香港有四成的中小学生看过艳照门的照片。两个月的头条，每次公布出一轮新的照片，小孩买回报纸会用橡皮擦试图擦拭遮挡隐私部分的黑线，以为原理与刮刮乐相似。

十年之后回顾艳照门，整个事件充满了一种黑色幽默。

有个根深蒂固的认知是陈老师修电脑一时不慎导致照片流失，到后来2011年陈老师在台湾复出，上《康熙来了》时小S问他现在电脑坏了还会去修吗，陈老师斩钉截铁「不会了。」这事传回微博，成为那年很精彩的一个段子。

还有一次，陈老师在Instagram发了一张图，一张十几台苹果电脑的残骸，在报废后统一堆积在一起，回复都十分懂梗。

回溯事件时才知道，改变娱乐圈格局的人不是中环的某个电脑维修员工（在事件前期，香港警察已经拘留所有员工。照片仍在流出。）而是一个黑客，网名kira。现在看来有些中二，与正流行的《死亡笔记》重名。

Kira的行事风格十分乖张。照片第一次出现网络的成人版时，英皇立即登声明否认，来到警署报案，说是移花接木。

于是kira立即发出大量照片和视频。阿娇、张柏芝、陈文媛的照片是按照先后顺序流出，很有节奏。警察多次逮捕的疑犯，被证明不是真凶。Kira的ip从来都在国外。

期间阿娇发表「很傻很天真」时，神秘人放言：钟欣桐复出之日，不雅视频将同步上传。

一直到英皇总裁的侄女杨永晴，出现了一种传言「700万已经过账，英皇买断了所有照片。」另一种说法是「kira在世界各国好几处存了照片，设了密码如果他被做掉了 这些照片就会立刻流出。」至此kira已经成了一个传奇。

杨永晴，珠宝钟表大王、娱乐圈大佬杨受成的亲侄女，「艳照门」事发前陈老师唯一认证女友，与陈老师同样是ABC

从后续看来并没有被买断，仍然有照片陆续流出。

陈冠希回港作公开道歉时，由警员陪同步出机场时，先后接到两个死亡恐吓电话。由于对方完全掌握了陈冠希行踪，警方立即将他列为「特别受保护人物」。

两百名警员护送

2009年，正筹划逐步复出的陈冠希，收到「全球追杀令」恐吓信，邮件内竟附有子弹。

之所以提当时的细节，一直在想十年前那期《锵锵3人行》讲艳照门的专题。那一场的嘉宾是林奕华，他提出：在讨论之前，我们可以先理清楚这是技术上的错误还是道德上的失误？

互联网代际的第二代网民基本能辨清这不算是道德瑕疵。十年前这波照片和2017年吴亦凡被流出的微信对话一样猝不及防，属于操作上的失误。在工作时间内，艺人始终没有违背整个团队建立起来的人设。只不过吴亦凡和粉丝的关系，导致他比阿娇多了活佛的称号。

另一个细节是最早刊登裸照的网站是香港高登论坛的「吹水台」版块。高登作为香港的天涯，可以集中反映民众对陈老师的观感。

在艳照门之后，陈老师去了好莱坞发展，并且接了诺兰的《蝙蝠侠：黑暗骑士》。他饰演的角色是一名秘密警察，到香港拍摄时变为一名出境三秒，只有一句对白的酒店职员。

三秒闲角

电影上映之后，高登开始疯狂刷屏一句2007年陈冠希的一首歌曲《记得我吗》。然后将其中一句标红，可以说是受尽耻笑。

去年陈老师的新歌《爽》MV在YouTube发布时，香港一个小网红在底下留言说「你还是算了吧，搞了这么多年还是这套东西，一点长进没有。」

在艳照门之前，港媒对陈冠希的印象本就不佳。艳照这两个字是大陆对此事件的定义，用门字定事情性质为丑闻。而最开始港媒登报时，直接用的是淫照两字。2008年后，更无人给予陈老师最想要的尊重。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么多年下来陈老师拍摄的记者数量有没有超过他拍过的女星？

尊重，隐私时不时会出现在他的口中。这么多年来这个ABC一直无法理解有一种人会需要靠拍摄他下楼去便利店的照片为生。

而老派的香港艺人早已找到和狗仔和解的方式：他们会在过年时给接触过的媒体发贺岁卡，或者选择让记者大大方方拍摄一天，其余时间由自己支配。

所以与之相似的是，港媒同样认为陈冠希没有给予他们尊重。多年下来，他与港媒的割裂变得如此之深，甚至比一出生就被新闻群嘲为「香港之子」的谢霆锋更深。

2004年陈冠希在中环被两个菲律宾人围住，对方是来挑衅的。他左右一瞄，看到有狗仔在旁边跟拍。在他被两人殴打，随后他报警追逐两人期间，记者一直保持冷静地拍摄。

在艳照门之前，卷入口舌之争和官司是陈冠希的日常

在香港没人会原谅他，却仍然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而这种关注有时更接近于戏弄。这些年的僵峙，使陈老师在台湾复出，在大陆复出，始终维持「无限期退出香港娱乐圈。」

在陈老师刚出道时，电梯门合上前，他对着《苹果日报》的记者吐舌

最终让陈老师走向封杀的，却不是这群幸灾乐祸的人，而是一些替他惋惜的人。

同时代的人，两岸三地对此事的反应，令人玩味。

台湾在娱乐至死里走得越来越远，他们兴奋地参与报纸那个看剪影猜明星的游戏，大肆讨论这个事件有多少夫妻会因此离婚。

大陆的人看到照片第一反应是愤怒，他们关系太乱，他们采取的姿势真脏。

只有香港，是站在了性自由的态度。这也就是整个事件最黑色幽默的地方。

照片第一次流出，隔天的报纸头条以英皇的报警拉开序幕。十年前的香港与今日的大陆，存在着有一种相似性。那时香港学界多数支持「受害者论」，政治正确的声音始终没被盖去。

一开始艳照门是作为社会新闻，而不是娱乐新闻出现。在陈老师内心纳闷自己何错之有时，他们铿锵有力地替他回答了。Yes！你什么也没做错。

从捉拿真凶kira开始，警务处处长邓竟成亲自拘捕中环某电脑店的员工。再后来有闻香港警方说，在互联网上发布淫亵物品时违反香港法律。而香港设置了成熟的分级制度，各大论坛一直存在成人区。最后演变至「藏照片的就算犯法」。

香港爆发了一次五百人的游行。警署门外市民抗议「选择性执法」。举着「明星镜头前含x，穷人法律面前含x」的标牌，要求邓竟成出面道歉。

陈老师整整两个月没下头条。

同时期艳照门流到大陆以后，在网络你很难找到它存在讨论的痕迹，除了几大硬盘厂商联合提价百分之四十，仍然大卖长达两年以外。

台湾一直紧随香港脚步，从最开始转播艳照门的新闻，到自己制造艳照门的新闻。

在大陆，陈老师被封杀了八年。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能接一些夜店的商演跑野场。RZA当年拍《铁拳》时想找陈冠希来演一个角色，然后取景地的地方政府告诉他。「如果你要选陈冠希拍电影我们就不让你在这里取景了。」

后来陈冠希没能演出这部电影。RZA跑来问他：你是在中国杀人了吗？

他身上始终有种怨愤与不服。直到2016年，这扇门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娄烨邀请他拍摄一部电影。于是你看到他咬紧牙关往里钻进来，这个姿态总归是不美观，还有点狰狞。但它毕竟起效了。

在这个期间，他接受亚文化青年媒体Vice的采访，拍了一部豆瓣评分5.6的网剧《探灵档案》，签约摩登天空，参加草莓音乐节，还有近期在798的UCCA办的音术展。

陈老师接受新世相的访问时感到疑惑。「我人在这，他们却装作看不到我。我在外面敲门，请问我可以进来了吗？但是从来没有人理我。」

在陈老师身上这种外宾的口吻根深蒂固，视而不见总是比看见更难。早在十年前，2008年的那个春节，吉林公安厅网警部队召集全员不眠不休工作，他们搜寻了一千多个网站，才一点一点抹去他的痕迹。

一并抹走的，还有再也回不来的网络狂欢岁月。我们曾如此自由，如此畅通无阻，我们以为那就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