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飞鸟相与还绿岛
编者按:为进一步繁荣生态文化,培育生态价值观念,助力美丽中国建设,生态环境部宣传教育司联合中国环境报社面向全社会组织开展“大地文心”第三届生态文学优秀作品征文活动。自活动启动以来,社会各界积极响应,踊跃投稿。现对部分作品予以发表,以飨读者。
飞鸟相与还绿岛
陈果
鸟岛
一座绿岛,接连起雅安新老城区,名为熊猫绿岛。得名“熊猫”,只因雅安是全世界第一只大熊猫科学发现地、大熊猫国家公园核心区。
罗向冰包抄半个绿岛,靠近目的地。还没下车,远远就听到鸳鸯“欢欢,欢欢”的叫声。往前走,左手边是一片滩涂。只见一只白额雁慢吞吞散步,两只苍鹭在水草间觅食。再往前,伸长脖子、扑打翅膀或者“嘎嘎”叫着问候他的,有黑颈鸊鷉、黄苇鳽、蓝翡翠、秋沙鸭。最萌的是一群雪白身子坐在绯红大长腿上的黑翅长脚鹬,刚才应该是在争食田螺或是什么虫子,自觉吃相难看,又舍不得轻易便宜了别人,莫不是忸怩之态。
前方水草丰茂、芦苇葳蕤,大本营到了。前脚刚跨进去,就听坐在不远处玻璃小屋露台上的罗相文提高了嗓门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这节奏踩得好。
罗相文是罗向冰的弟弟,也是他的员工。罗相文正一脸兴奋,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琢磨:这玩意儿究竟会是啥呢?
当然是一只鸟,一只头部蓝灰色,翅膀敛起时红白相间、张开却如一团烈火的小鸟。罗向冰也没见过。这团“火焰”闪闪烁烁在江堤上跳跃,让他激动得不行。
很可能是“505”。罗相文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第一次在雅安被记录到的鸟,罗向冰都会给它编号建档,现在已经编到504号了。
如果是505,你又是缺牙巴咬虱子!罗向冰笑着在弟弟后背一拍,哪儿“逮”到的,带我看看。
小屋背靠江堤,屋前是道两米宽的排水沟,防腐木露台比水沟略宽。屋侧有架钢梯,只九阶梯步便到了堤面。
很少有人站在这里打量这座城市。左边是周公河紧贴熊猫绿岛滑入青衣江,对岸是顺江岸向东延展的新城,体量虽说不上大,也还有些规模,加上天清地宁,枕山藉水,看起来倒也别致。脚底下,相隔不过十米,卧着一个小岛。小岛很小,不足一亩。市民们很少留意这个角落。而真正的鸟岛原来在这里。
罗相文指着小岛右前方说,疑似“505”,就在那儿。
目光落在罗相文所指之处,再收回来,罗向冰有些恼:大清早你就眼花了,密密麻麻那一片,全是赤麻鸭。
你再看看?罗相文不惊不诧。
耐住性子,罗向冰一边拿目光睃巡,一边像网络主播般念叨:水里游的是骨顶鸡,启动“后置发动机”往岸边走的是凤头鸊鷉,立在鸊鷉旁边石头上晾晒翅膀的是野鸬鹚,芦苇荡里打打闹闹的一听就是秋沙鸭,刚刚飞回来的是金眶鸻……哪里来的“505”?
罗相文“扑哧”笑了:原先在那里,后来跑了嘛,可是被镜头拍到了,“505”就赖不掉了。
“鸟叔”
有人叫他画家,有人叫他罗总,有人叫他会长,罗向冰嫌这些都不受听:就不能文艺点么?“鸟叔”多好!
曾经,“鸟叔”心上也长着翅膀。16岁那年打背包离开天全县范家山上的老家,他冲着“画家”名头去闯江湖。边打工边追梦,罗向冰瘦小的身影由东到北,自北而南。记不清是在多少次失败之后,他的作品成功打入全国美展。名气增叠,找他画画的越来越多,他为一家全国有名的杂志画插图,一画十年。
正画得顺手,他突然改了主意,回到雅安,开起文化公司。生意开门红,发展节节高。得心应手才三天,他又不安分了:岁月静好,没点业余爱好也不好。
2015年,雅安市鸟类保护协会挂牌,半推半就,罗向冰当了会长。一开始,当会长也是“遛鸟”心态。真正感到肩上担子重起来,是因为他对鸟的关注越来越多、理解越来越深:雅安生长着绿尾虹雉等10种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鸟类,白鹇等52种国家二级保护鸟类以及斑尾榛鸡等29种中国特有鸟类。这仅仅是因为家乡生态卓越,恰巧又处于全球八大候鸟迁徙通道之一的东亚—澳大利亚和中亚(南北)线上,还是因为外部环境恶化,鸟们才不得已过境或落户川西?这个问题还没厘清,市林业部门发来“英雄帖”——作为全国首批生态文明先行示范区,雅安要先行一步,在市区大兴电站库区和桃花岛湿地公园设立24小时鸟类保护观测点,希望“鸟协”担此重任。
2018年4月1日,罗向冰踏上“鸟岛”,这天离市政府专题会议召开不过3天。外人不知,此时的罗向冰也是折翼之鸟。生意的小船说翻就翻,公司经营遭受重创,他正纠结是不是重返南方,二次创业。
上岛,他只是去散散心。眼前所见却让他下了决心。岛上,一串刨钩,数张鸟网,三十多个鸟夹,堪比他在生意场上的险礁暗滩、明枪暗箭。当一只被鸟夹咬断小脚的青脚鹬映入眼帘,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被撕裂的伤口。
回到家,他对妻子郭玉平说,前半辈子我都忙着追名逐利,现在,请你支持我,让我留下来。人这一生太短,一辈子活在名利场,跟笼中鸟有何区别?
清除岛上私搭乱建、重重机关,清运建渣和生活垃圾,“鸟协”工作得到林业、水利、生态环境、城管、公安多方支持,“鸟叔”的心开始热乎起来。安装漂浮木,订制投食船,他忙得脚不沾地。大堤外侧,政府划定的“保护区”内,罗向冰树起栅栏,建起小屋,安排员工值守,确保无缝衔接。
罗相文不由犯了迷糊,这只赔不赚的活儿你还接它干嘛?典型穷折腾!罗向冰说得神秘:好处大了,只是你没看见。他意在护鸟,弟弟却领会岔了,一时心下发紧:莫非想打鸟的主意?罗向冰瞪大了眼睛冲弟弟说:别说鸟了,少根鸟毛,跟你没完!
“鸟叔”常常住在“鸟屋”。这天凌晨两点,玻璃门上“格格”响着,像是有人敲门,原来是两只赤麻鸭站在露台,冲他直嚷嚷。
前两天,罗相文在水渠以东岸边上发现一窝鸭蛋。知道赤麻鸭进产房了,紧挨露台,罗向冰找人用一张铁网为它们筑起第二道防线。看清是赤麻鸭夫妇,他心里的弦被人拨了一下——这么晚跑来道谢,太客气了不是?
见他把门打开,蹲下身子,两夫妇往后退了两步,嚷得更大声了。
谢谢,晓得你们说的是谢谢。举手之劳,不谢不谢,赶快回家吧,要是被窝冷了,宝宝们可不开心。
嘎嘎嘎嘎!
喜欢雅安?我也喜欢。安家雅安,眼光不错。
……
说到口干蹲到脚麻,赤麻鸭还在喋喋不休,“鸟叔”不免有些生气:要是再无理取闹,看我不打110!
嘎嘎嘎嘎!
鸭子“扑通”跳进水中,不断拿嘴去啄铁丝网。
“鸟叔”一拍脑袋,好心办坏事了——准是嫌铁丝网挡了“航道”,它们过来找我讲理。
整改,明天一早就改。
次日天刚亮,工人在铁丝网上切出一米高的凹面。人刚撤走,赤麻鸭就上了“跑道”,练习起降。它们高兴得一边抖擞翅膀一边连声欢叫:安逸,安逸。
鸭子开怀了,“鸟叔”心结却没有解开。他老在想,要是鸳鸯能变成留鸟,它们少了奔波劳苦,雅安多出盎然生趣,这多么好。想当年,要是漂泊的城市有个窝,要是孩子入学不坎坷,自己兴许也成了“留鸟”。
想来想去,罗向冰决定试试。鸳鸯营巢于水边树洞,可岛上6棵麻柳树树龄都只几十年,自然没有树洞。他就骑着电瓶车,到处收罗香杉老料。防潮防虫的木料多,为啥非要香杉?“鸟叔”答,鸳鸯爱美,免费给它打香水。
铺了锯末的香杉木窝巢挂在麻柳树上,向阳,透风,180度江景。罗向冰唠叨着:冲着五星级保姆,你们也该留下来呀。
“鸟叔”的话,鸟们定是听见了。不光麻柳树上55个窝没一个闲着,他安放在芦苇荡中的黑砂土坛,也很快有赤麻鸭当了新家。
惊喜出现在2019年4月19日。这天,破壳而出的14只小鸳鸯成功跳巢,鸳戏小岛东,鸯戏小岛西。“自然环境下的繁殖数量,这窝鸳鸯破了全国记录。”这句话,是中科院著名鸟类学家何芬奇后来所说。
可笑容还没挂稳,下游就放了水,水位一落两米。小鸳鸯缺吃少喝,接连夭折。见鸳鸯妈哭得伤心,“鸟叔”内疚无比。
鸳鸯是家人,岛上居民都是家人。罗向冰以协会名义向市政府提交紧急报告,与此同时,他建起5平米、80平米水池各一口,作为小鸳鸯的“托儿所”和“中小学”。玻璃小屋前三百米水渠则是它们的“大学”和“实习基地”,里面还养了鱼和虾,保证“营养餐”定时供应。
为鸟,“鸟叔”是拼了命了。一天夜里,江水消落,水沟和池塘跟着见了底,二十多只鸳鸯像炕上的孩子被揭了棉被。事也凑巧,备用水泵被淤泥堵塞,提不上来水。不顾江深浪急,“鸟叔”潜到5米深的水下排除故障。连续“裸潜”严重透支体力,若非当晚值班的吕培学及时帮助,那天晚上,罗向冰很可能爬不上7米高的堤坝。
血还热着的人不会后悔。鸟们也善解人意,60多只小鸳鸯长大后没有飞走。与它们和它们的父辈一起留下的候鸟,还有游隼、雀鹰、金眶鸻、斑嘴鸭……
喜讯不断传来。市里做出决定,由市水利局斥资百万改造和加固鸟岛,通过加建保水蓄水堤坝,让岛上幼鸟有虫鱼可捕、有水可喝。
鸟趣
到水里救助雏鸟不是件容易的事。没有船,罗向冰就把两只汽车轮胎捆在一起当船。小鸳鸯一下河就会游泳会潜水,不等“鸟叔”近身早没了踪影。情急之下,“鸟协”会员罗开跳进河里围追堵截。鸳鸯妈误把救兵当敌军,一哭二闹三上吊,又是在河滩上打滚,又是拿头撞地。直到在大坝另侧见孩子们衣食无忧,一个比一个活得滋润,这才转怒为喜。
可怜天下父母心。有两只小鸳鸯刚进“托儿所”时不吃不喝,找“鸟叔”讲过理的赤麻鸭才不管是不是别人家的孩子,教它们捕食教它们飞,一俟有空,还把它们驮在背上东游西逛,像赶庙会。娃们刚进入社会,“夫妻俩”又做了志愿者。一只红嘴鸥受伤后被罗相文救了回来,它俩寸步不离守在身边,比护工还尽心。
一来二去,鸟和人的关系越来越铁。遇到水位低落,罗相文会通过搭在小岛与大坝间的便桥给鸟们送去鱼虾、泥鳅、稻谷、玉米。安全距离从30米到3米再到“零”,每一次的靠近都是罗相文的开心时刻。最幸福的时光是池鹭用嘴扯他的裤脚,或是鸳鸯轻啄他的手心,他仿佛得了口头表扬:今儿伙食巴适,谢了伙计。
没有要紧事,“鸟叔”不会上岛,作为玻璃小屋“常驻大使”的罗相文也尽量不去打扰它们。望远镜却是须臾不离身,它们的一举一动,他得尽在掌握。
镜头里的画面充满生趣。那只潜鸭也太鬼了,邻居埋头建房时它偷偷摸摸,人家回过身来,它立马又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鸳鸯颜值高,脾气却也暴躁。两位男士不知怎么就动了手。女士们先还用力把自家那口子往边上拉,眼看拦不住,索性也大打出手。打着打着却又莫名其妙握手言和,女同志就是讲究,非要自家先生去河边把污泥洗掉,把散乱的发型重新梳好。最有意思的是,鸳鸯雏鸟刚跳巢,一只斑头鸺鹠就钻了进去,死乞白赖不出来,后来才弄清楚,人家原也是十月怀胎,等待一朝分娩。
遇到这样的时刻,罗相文就要动相机了。他的摄影技术连同价值5万元的专业相机都是杨杰提供。“鸟协”会员杨杰说,鸟岛是头号要塞,值得拿“重兵看守”。
杨杰热衷摄影已十年,专注于头顶这片天空,却是在“鸟协”成立以后。尤其鸟岛现身,让他猛然意识到,诗和远方,原来都近在眼前。
2018年11月29日,一小群前额和头顶呈黑褐色,长着两束橘红冠羽的大鸟进入杨杰取景器中。照片发到群里,有人说,不会是角鸊鷉吧?毕业于森林资源保护专业的殷后盛第一个站出来质疑:在国内,角鸊鷉种群数量极为稀少,越冬也该在东南方向。2012,他和刘祯祥曾在天全县城厢镇拍到过一只,估计是迁徙途中体力不支,短暂停留。认真比对后,殷后盛愉快地否定了自己。不速之客次年6月还没走,它们营巢的视频,又一次引起轰动。
发现何止于此。国内仅有角鸊鷉、凤头鸊鷉、赤颈鸊鷉、黑颈鸊鷉、小鸊鷉5个鸊鷉鸟种,而它们,无一例外都在岛上现身。
“鸟协”50多号会员,“追鸟者”不在少数。人多镜头多,收获也多:快门响过五百多声后,叉尾太阳鸟被刘安清晰定格;60年前曾在成都露过一面,之后在四川范围内再无影踪的白额雁钻进了呼延凯的眼睛;殷后盛、刘祯祥不仅同时拍到蒙古沙雀,填补了四川记录空白,还拍到了一度被宣布国内绝迹的彩鹮;2019年3月,118只黑颈鹤结队飞过二郎山的面画,也被沈尤等人抓了个正着……
初次听到“鸟叔”编号建档了504种鸟,何芬奇还以为这是在开玩笑——就种类总数来说,这可是超过全国1/3、四川2/3了。登临鸟岛,这位阅鸟无数的鸟类学家激动不已:一个不大的城市角落栖居着超过120种鸟,二级以上国宝超过300只,真是难以置信。
罗向冰和伙伴们爱鸟追鸟护鸟,并借以放声高呼——善良的人啊,请将心比心,高抬贵手,给鸟们留下“半米家园”。让我们和鸟成为永远的朋友,让我们在彼此眼里看到碧水蓝天。
罗向冰救助过的池鹭又飞了回来,而且带着老婆孩子。“鸟叔”心头一热:它是想说,走得再远,心里也记挂着我们。
罗向冰起先不相信鸟有语言,但两年里先后有十多只受伤或生病的鸟来岛上求助,有更多的鸟来岛上栖居,改变了他的看法。如果不会说话,它们怎么知道这里,又怎么找到这里?
面对鸟儿,最让罗向冰按捺不下的是这句话:有人爱你们飞翔的姿态,有人爱你们婉转的啼鸣,有人爱你们漂亮的羽毛,而我把你们当作——另一个自己。
作者简介
陈果,70后,四川汉源海螺坝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作家》等报刊杂志,著有《天梯之上》等多部报告文学作品。
来源:中国环境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