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该我带你们去旅行
三十八年前,万姐还年轻,在单位做会计,我两岁时,她才第一次出远门,和一帮同事坐着南下的绿皮火车去广州开订货会。“满街的牛仔裤,蛤蟆镜,烫头。吓死人了。”万姐说。
同行三个姐妹,还有四个男同事,一起住着招待所的大通铺,老老实实开会,扎扎实实逛街。
那年月,一切都新奇。姐妹仨都结了婚,挂念家里,事事省俭,只图个眼睛开心,什么都好看,也都不舍得买;什么都好吃,也不舍得吃。总要逛得累极了,才回屋,简单洗漱,将细软枕在脑下,黑暗里过电影一般地想着白天的行程,在满室的鼾声中酣然入梦。
一行人中有个男同事,是个毛躁人,长得五大三粗,毛发重,顶着大大的一个脑袋,外号叫“熊脑壳”。熊脑壳对事物的新奇,总比别人多几分,就爱往珠江边蹿,下午出去,晚上都不见回。几天如此,一天吃早饭时,带队的徐会计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会批评熊脑壳,徐会计胖胖的,爱眯着眼睛看人,生气时,眼睛越发看不见。“无组织、无纪律,谁给你的权利脱离队伍?”徐会计说得义正辞严。
熊脑壳嘿嘿地笑,长毛的手抓着浓密的头发,半晌才憨憨地说:“我听说珠江边上有人亲嘴,想去看看新奇咧。”
“是真的不?”旁边的男同事来了兴致。
“是咧是咧,沿着珠江走,每天都有,抱在一起,胸贴胸,面贴面,嘴粘在一起分不开咧。”熊脑壳拍着腿回味。
当天傍晚,一帮男同事就都不见了。
万姐一行在广州待了半个月,在对口单位食堂吃了半个月,两荤一素,在她看来已是很好的伙食了。这里的人爱喝汤,食堂的汤色也常变,虽然一概清淡料不足,万姐倒也习惯,好似在家乡单位一般。
“走边沉底,轻捞慢起”,这是单位食堂打汤的不二法门,万姐舀汤特别拿手,七人的汤都归她舀的话,一把汤勺就能舀空锅底。
那些天里,凭借发现珠江边的“风景”,熊脑壳迅速拉拢了另外三名男同事,散了工,几人就到处去玩,看着大大小小的新奇,受着大大小小的骗,被人骗着坐上车去看据说是中山先生游过泳的池塘,还去白云公园坐过山车,四个人上去,两人被扶着下来,哇哇地吐,熊脑壳的吸引力伴随着一件又一件不靠谱的事被迅速消磨,到了最后,又是他一人出去浪了。
离开广州的前一天,熊脑壳请大家去吃了一顿早餐,那是他早相中的一个店子,在出招待所不远处的巷子里,新鲜的米浆现蒸,刮成条状切段,浇上生抽,碟子装着盛上来,熊脑壳请每人吃了两碟。大家吃着,熊脑壳坦诚地做检讨,他昨天去吃了独食,去白天鹅宾馆吃饭了。“都说那里高级,我想去看看。”熊脑壳期期艾艾地说,“哪晓得那么贵,不然今天要请大家吃顿中饭的。”
有知道白天鹅宾馆的当即囔了起来,直道这顿不算,要他改请中餐。
“真没有钱了,崽骗你。”熊脑壳难为情掏兜以示清白,“哪晓得那么贵,一个炒黄菜,一个青龙过江,收了我四十块。”
众人纷纷啧舌,万姐倒吸了一口冷气——彼时一个月工资才三十多。
“青龙过江是什么?”万姐问。
“就是一碗清汤,上面漂几根葱段。*他的,真有文化。”熊脑壳皱着眉,嘿嘿地笑。
“那一回啊,我见了世面,什么都没买,就给你买了一个皮球,五块钱,打好气带回来,我也是傻噢。”母亲说,“那个球你玩了好久呢,最后破掉了。”
“万姐,我们住得离白天鹅不远,也请你去吃青龙过江吧?”我说。
“钱多了作烧咧!”母亲哈哈笑着,“我们笑了熊脑壳好久呢,四十块钱吃餐饭。”
“年前我跟你爸散步还看见他,你爸眼尖,指给我看的。”母亲说,“岁月不饶人啊,他老得厉害,背驼着,秃了顶,两鬓都是白的,推着辆单车,低着头走,我喊了两声,他也没听见。”
到了酒店,放了行李,带二老出来吃饭,特地点了几样肠粉,母亲点了几筷子,不吃了,倒对一条清蒸鱼感兴趣,鱼是海鱼,蒸得恰好,浇的生抽,又嫩又鲜,母亲不停箸地吃了大半。“不是要吃肠粉吗?”我问她。
“我咳呢,你爸说鱼生痰,在家不准我吃,难得你点了,我肯定要吃平时吃不到的啊。”母亲振振有词,举着筷子又向鱼碗伸去。
广州的酒店订在沙面,酒店前身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大饭店,洋楼坚固,几经装修,掩荫在道路旁的老木棉与大樟树下,酒店门前,每日都有漂亮姑娘倚着墙拍照,古物配新人,互为风景。
母亲身子弱,走不得长途,我跟酒店借了轮椅,推她出去玩。每日下楼,推着母亲走过那些在镜头前搔首弄姿的女孩们,我总不免走得慢些。
“我太重了吧,要不我下来走吧。”母亲担忧地问,我嘿嘿地笑,推着她一溜烟跑起来,父亲在背后大声嚷嚷,“慢点,看路哎!”
深圳
三天后,我们去往深圳。
母亲对深圳唯一的印象,是多年以前我给她买的一瓶洗面奶,产地深圳。
那大约是上初一时,某一日下午,班主任闯进教室,掏出一篇作文,当堂念了起来。作文是高年级的一位同学写的,名叫《我的母亲》,文章从一件小事展开来,结尾升华再升华,用了许多的排比句与形容词,把我们感动得一塌糊涂,很大程度上忽略了为了造成强烈反差、这位学长把自己描绘成了一个坏事干尽的人渣的事。
班主任念得声情并茂,末了,号召我们向人渣学长学习。“真情实感啊,同学们啦,想想你们的妈妈,她为你们做了什么?你们要怎么回报她呢?”班主任语重心长地说,“你们也可以写进作文里嘛。”
带着做一个好学生的觉悟,我开始酿酝自己的作文,想了半天,想到的都是母亲教训我的情景:有一年刚开学不久,母亲某天从住同一院的老师那里印证了我说谎的事实后,回到家,倒了半杯白酒,拿出根针放在酒杯里泡着,招呼我过去。我步子挪得迟疑,她粗大的手臂一把将我捞过去,我的头牢牢地夹在她的臂弯里,手翻上来,钳住我的嘴,另一只手从杯里拈起针,在我的嘴上密密地扎,大声地骂着:“还敢说谎不?还敢说谎不?”我吓懵了,都忘了要反抗,“啊啊”叫着,感受着针尖一次又一次地刺破嘴唇,嘴巴很快地肿了起来。
几年以后,我与几个同学一起去录像厅看《东成西就》。看到梁朝伟被毒蛇咬伤嘴唇肿成了两根香肠,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我就笑不出来,几年前的一幕再上心头,令人心生惊恐。
但当时,听完学长的那篇作文,我决定原谅母亲,刚过完春节不久,我的钱袋还饱满,恰要到三八妇女节了,我决定去给母亲买样礼物。
学校旁边有间小店,名字洋气,叫“梦巴黎”,起初卖美容用品,这在小城是个新鲜事物,在当时,多数人连洗发液都没有用过,譬如我,一坨香皂包打天下,洗头、洗身加洗衣全是它——用它洗衣,还常被母亲骂,“明明有肥皂,非要用香皂洗,钱多了作烧!”
小城妇女的观念还没跟上,梦巴黎的经营举步维艰,它开始妥协并改良,就着学校旁的好码头,一半作美容用品,一半作学生用品,文具、图书、玩具、小吃,能赚钱的都卖。
于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带上了全部家当,去梦巴黎给母亲挑礼物。
到了店里我就傻眼了,店里最便宜的一款洗面奶就要四十八元,可我的全部家当只有四十块。刚进店的豪客心态瞬间崩塌,钱在手里攒出水来,左顾右盼,等着店里的客人好容易走空了,才从架上摘下那瓶洗面脸,走去柜台,鼓起勇气向柜台后的阿姨说:“阿姨,我想买这瓶。”
“好啊。”阿姨爽朗地笑着。
“我只有四十块,我要买给我妈……”我从嗓子眼里挤出蚊蚋般地声量,从小就不惯于讲价,更何况这样可耻地祭出私隐,利用他人的同情心。
“好伢崽,卖给你。”阿姨从柜台后扯出包装袋来打包,“盒子里有使用说明,叫你妈照说明书用啊。”
没想到事情能这么顺利,直到我走下楼梯,将礼物放进自行车的前篮,开了锁准备走时,才听到阿姨与隔壁的聊天:“我还以为他要偷东西,瞄了他半天了,原来要打折咯。”阿姨哈哈地笑着,声音大而哄亮,大约以为她叨叨闲话我听不见。
母亲收到礼物后,愣了半晌。“你在学校犯了什么事?”她大声质问,开始焦虑地在客厅走来走去。确认了那真的只是送她的礼物后,她又激动地在客厅走来走去。
那之后,母亲有半年没打我。
洗面奶她省省俭俭用了小半年,用完了之后还想用,梦巴黎却已经关了。
洗面奶的盒面上注明了产地深圳,这便是母亲六十多年来与深圳的唯一交集。
我们去了深圳民俗村,看表演,坐着小毛驴驮的车子在村里逛了一圈,在各种微缩景观里走马观花。母亲仍是不能久走,从酒店借的轮椅,一路带着,是她的专属坐驾,我是车夫,下了车就推着她。母亲坐在轮椅上东张西望,啧啧称叹,一开始说,“啧啧啧,到了大城市”,后来又说,“啧啧啧,哪里都一样。”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说这些高楼、这些马路,和长沙的也没有多大区别。
后来,她又想去中英街,我听来好笑:“后天就去香港了,有必要吗?”
“好多同事都去过,电视里看了那么久了,来了还不去看看?”母亲嗔道。
拗不过她,打车去了,一条小街乏善可陈,多数人都明白它是历史的见证,是改革开放后长时间里,内地与香港的唯一接驳点,然而如今的人们再去,大抵不是采买,而只是怀旧罢了。
中英街上充斥着各种假货,大家一路逛来,什么都没买,倒是儿子开了张,央着太太给他买了一个玩具。父亲在进街时还发了脾气,他不能理解,“香港都回归了,进个中英街还要办证?”
香港
儿子六岁了,有着这个年纪的调皮与有样学样的懂事,到了香港的酒店,他第一个跑去问有没有轮椅借。“奶奶要坐。”他仰着头对礼宾部的大哥哥阐述他的理由。
“有的有的,借俾你好不好啊?”大哥哥笑着应他。
“谢谢。”他跑回来,向太太大声邀功,“有轮椅咧,哥哥去哪了。”
我们到时,正是周日,推着母亲出门游玩,穿过维多利亚公园,周日下午放假的菲佣席地而坐,拥了一路,聊着天、抽着烟,享受着各自带来的美食,好不热闹。我们在人群里穿梭,一路喊着“让一让,不好意思”。
“你该喊,‘借过,冇意思啊,唔该’。”太太如今仍看TVB,多学了几句粤语,赶忙教我。母亲听得哈哈大笑,笑罢说道:“那时候看了《人在旅途》,我就好向往这里的。可惜了,杜嘉南和叶倩云没有在一起。”
“那是新加坡。”我纠正她。
“噢噢,新加坡我去过的啊。”母亲一手抚脸,沉思半晌,“《流氓大亨》是这里吧,方谨昌是好人咧,被他弟弟害得那么惨。”
母亲就是在这想要塞钱给我的,尤其是当她知道我们住的酒店价格后。“啧啧啧,那么小一间房,这么贵。早知道不来了。”她皱着眉头,“你该早告诉我的。”
“是是是,我错了!”我连连点头,绕到前头按住了她掏钱的手,“财不露白,把包拉上。”家人们都回来了,大家都不愿意再逛,一行人往回走,母亲坐在轮椅上,左右望望,低头颤抖着、小心拉上挎包拉链,把包抱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