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味道
讲述人:龚萍(成都)
对世界的认知,从味道开始;对世界的记忆,从味道开始。那些残留熹微以味道存于记忆,越久越醇,悠悠于心。记忆里,父亲就是一种味道。
我小时候,一家五口挤在一间20平方米的小房间。父母喜欢买堆堆菜,整个南瓜、整堆土豆、整捆苕粉,因为这样更便宜,我们会连续吃一个星期冬瓜或别的菜。
父亲很忙,母亲更忙,做饭只有五大三粗的父亲承担。为了省事,父亲总是把所有食材或炖或烧一大锅,单一的材料,单一的做法,满满一大钵。
我们总会一拥而上,一抢而光,父亲总会满意地笑。我想,我们的吃相让他对自己的厨艺多少有些得意。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有点喂猪般的感觉。
一天,暮色四合,我们依旧饥肠辘辘等着晚餐。菜品记不得了,只记得父亲把一大盆菜端上来时,我们撸起袖子,大快朵颐。
没吃到几口,忽然一声大叫“鞋油”,我们的目光停在大姐悬空的筷子上,筷子上夹着卷曲变形、滴着汤汁的鞋油盒。我的天,父亲居然把鞋油煮到了菜里!
大家一阵埋怨,当然少不了母亲的责备。父亲利索而淡定地把鞋油盒扔了出去,毫无愧意地说:“没关系,鞋油没有毒。可以吃。别浪费。”我不肯定那一餐我们有没有继续吃,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鞋油确实没毒。
大锅菜的味道,鞋油的味道,是记忆里抹不去的父亲的味道。不过,父亲的味道,也不总是粗糙的。
记得我考师范看榜那天,原想一个人去,可一贯早出晚归的父亲居然不上班,坚持要陪我去。我倒觉得多此一举,一则考分不低,二则面试也不该太差。
与父亲骑在滨江路上,一路阳光灿烂,穿过斑驳树影,光星星点点落在身上,和风温暖。父亲穿着白色泛黄的衬衣缓缓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父亲的背影,已经没有我小时候看着的那么宽厚有力。
小时候,我们搭父亲28圈的自行车,总是前杠坐一个,后座一个,偶尔背上还要背一个。回家的路,必经一个大斜坡,冲下斜坡是最让我们感觉刺激的。我们高声尖叫,呼啸而过,笑声、叫声、铃声、呼喊声,如月光照亮我们回家的路。小时候的笑,无遮无拦。
可是,那天,我和父亲一前一后,话不多。他问,我答。他再问,我再答。后来,就是沉默,大段沉默。好像读书越多、年纪越大,越是没有话和父母交流。我们都开始长大,有了自己的思想和空间。
后来啊,为人母后,我才逐渐明白,父母走不进子女的世界,子女却是父母的世界。
红榜前人头攒动,我和父亲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寻找着。“找到了,找到了!你在87级1班。”父亲眉开眼笑。
回家的一路欢欢喜喜,话也多些,无非就是各种嘱咐:怎样求学,怎样处事,怎样照料自己。
骑到滨江路一间冷饮店旁,父亲忽然把我叫住:“萍儿,我们去喝一杯饮料庆祝一下。”“好!”一杯冰镇橘子水,撑着一把油绿的小纸伞,阳光斜斜照在玻璃杯上,熠熠生光。水甜甜的,凉凉的。那一刻,蝉声清凉,暗香袭人。
此去经年,橘水清甜于记忆却不淡亦不浓。直到多年后,父亲偶然说起陪我看榜的事。他说,那天怕我落榜,经不起打击,所以坚持请假陪我。我一怔,没了言语。即使万分之一的可能,父母都是百分之百的戒备呵护。
夏日里那一刻的光影、暗香、橘子水,何来浅淡?难能浅淡?那是属于父亲的味道。
时间转瞬即逝,父亲已80岁高龄。我们大了,我们的孩子大了,父亲更老了。无论多大、多不堪,我们都是父母手中永远的宝贝。
好的文章,父亲总要勾画好,批注好,整齐折好,让我们阅读。父亲的味道,也是书香味道。
周末,父亲总是精心张罗一大桌菜,要我们仨回家。父亲的味道,是家的味道。父母在哪儿,家在哪儿。
我们的爱只是溪流,细小而卑微。父母的爱,是海洋,浩渺而无际无边。我们一生可走出很远很远,却总也走不出父母心灵那诺大的广场。
漫漫人生,起起伏伏,纷纷世事,酸酸甜甜。惟爱深入骨髓,融入血脉,绵延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