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大团圆拜年
我的父亲今年六十五岁了。
从小到大，很少听到父亲提及他的舅舅们。
奶奶的娘家在距离我们不到200里路程的邻县。虽然不是很远，车程不过一个半小时。但是在几十年前贫瘠的岁月里，这无疑就是远在天边的距离了。
我很少听大人们给我说起他们年轻时候的往事，所以对于奶奶娘家的情况更是知之甚少。从大人的交谈中略知一二，奶奶家姊妹七个，两男五女，“幼稚盈室，瓶无储粟”在饥荒年代，一群孩子是如何艰难度日的，不可想象。
我的奶奶排行老二，好像在遇到我爷爷之前还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史。至于什么样子的状况，因何又跟了我爷爷这些细节也不得而知。总之在我记忆里，奶奶就跟爷爷住在几眼窑洞里，过着男耕女也耕的穷苦日子。我爷爷的母亲，我的老祖母因患眼疾失明，一日三餐要人把碗递到手上。奶奶和爷爷一共育有五子，三女两男。我父亲是长子，肩上的担子就更大了一些。十三岁便辍学给家里挣工分，算是特殊时代的牺牲者。
父亲的两个舅舅都比我奶奶小，一个在那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县城，另一个去了更远的市里谋生活。几个姨妈也是各自出嫁在方圆百里。也有嫁得更远一些的，自此后至死再没有与我奶奶相见。
奶奶年轻的时候，县城和镇之间还没有班车来往，无论去什么地方，都靠着一双脚去丈量。那时候人的圈子之所以那么小，很大的原因都在于交通不便利。车子代表着人的眼界，有了车子才会走得更远，看的更多吧。
因为姊妹多，家贫路远，亲戚间的来往少之又少。几乎所有的亲戚存在都来自于长辈们的口口相传中。父亲知道他有两个舅舅，四个姨妈但相互之间几无来往。按照当地风俗，儿女结婚，须有舅舅出席，并且给新人披红戴花，以代表长辈对晚辈的生活祝愿。然而，奶奶五个子女嫁娶小舅舅却从未出席，儿女们也无缘一见，这便成了父亲一生的缺憾。他们之间的情感来源都是先天的血缘使然，后天的培养根本无从谈及。
奶奶姊妹几个离世很早，三个姐妹都是英年早逝，大弟也是壮年辞世，膝下留有幼子靠着遗孀拉扯大。我奶奶离世的时候我只有十四岁，所以关于她的事情也算知之甚少。奶奶去世后，父亲姊妹五个算是跟舅舅家断了来往。我依稀还记得有一年，父亲带我去给他大舅舅拜年，走很远很远的路，转了好几趟车才算到了大舅爷家里。大舅爷当时不在家，只有年轻的舅婆在家，因为奶奶姊妹多，年纪差距也比较大，舅爷的年纪跟我父亲也大不了几岁。舅婆出门把舅爷找回来，舅爷风风火火的进门，哈哈大笑着招呼舅婆做饭。吃饭的时候，父亲的表弟才起床洗头发，印象中这个只比我大一岁的小叔叔挺阳光帅气的。不过自小不相识，年少的他一副漠然的表情至今历历在目。
几十年时间如白驹过隙，如今父亲也是六十耳顺的年纪了。到了这个年纪，“夜深忽梦少年事”，失去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父母温情，就很想念舅父的温暖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的小舅爷也是七十多岁的高龄了。当我和弟弟陪着父亲去见舅爷的时候，他却因为脑溢血不幸在医院做抢救手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舅爷，他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绷带，胳膊上挂着吊瓶，用尽全身力气只能睁开眼睛看了我们一眼。父亲一边跟舅婆说着话，一边擦着眼角溢出的泪。而我和弟弟却看着病床上脆弱的像是一碰就碎的老人，只有对生命脆弱的怜悯和深深的同情。
日子又过了一年。
转眼到了春节，西北人的走亲访友是一个重要的过年礼仪。正月晚辈给长辈拜年是要行叩头礼的，父亲跟他的姨弟们约好一起去给舅舅拜年。临去前一天的晚上，高兴的一晚上睡不着，在仔细回想各地的姨弟共有多少人，这些人名字都是什么，然后拉着我妈和我不停的絮叨，回忆童年，又感叹我奶奶没有赶上好时代，兴奋的样子像个孩子。
我从父亲传给我的视频中看到相聚到一起的晚辈们，一起向舅舅叩头拜年。舅爷倚在沙发上，因病魔折磨，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只有两行浊泪顺着布满褶皱的脸颊上缓缓流下。一叩首，祝舅舅新年快乐，二叩首愿舅舅体健病愈……哗啦啦跪了一地的孩子，年长的已经两鬓白发，年幼的尚在蹒跚学步。一地的孩子姓甚名谁，出身于当年姊妹谁人之家，已经有些模糊难辨，但是舅爷无法自抑的哽咽声，已经无需再去解释什么，这一地的儿女都是至亲的骨肉，都是几十年前与他一桌吃饭，一屋成长的兄弟姐妹的后人。如今故人虽逝，儿女尚知寻亲问源，对于耄耋之年又缠绵病榻的老人来说，是何等的安慰、知足。
酒店里，大家欢聚一堂，相互间频频举杯祝愿，却并不谙姓氏和族源。至亲间，还要起身自述家门，推杯换盏中探问上一辈的排行、姓名，既满怀欣喜又心存悲凉。悲喜交加中把酒一饮而尽，把多年的切切问候和挂念吞咽下去，着急的留存电话，殷殷叮嘱日后勤加往来。本是同根生，却有忽然间多出许多亲人的惊喜感。
门前大合影中，大家相互簇拥，笑靥如花。虽然长者中缺少卧病在床的舅爷，遗憾中亦是激动满满。一脉相连的人，本来“纵使相逢应不识”，却在这次大拜年中得以团圆。亲情在彼此身上加深、加重、留下了更多、更可贵的烙印。
父亲回到家后唏嘘万千，感叹几十年夙愿得到实现，于是下令给我，让我以拙劣的文字记载，好留作他2019年新春的最美好的回忆。长者命，不敢辞，遂成此文，谨以记之。
愿亲戚们猪年吉祥，新春快乐。年轻人青云直上，学业有成，老年人精神矍铄，平安健康。幸甚，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