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工厂的成功 反证了教育的失败
作者:李跃 公号:跃辩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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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巨大的怪兽出现在深圳。
这几天,一所学校的高考二模成绩,在深圳的家长群里炸开了锅。理科前十名中,这所学校就占据了六名,比深圳四大名校加起来还要多,对后者形成全面碾压之势。
这所学校,是一所民办学校,具体地说,是大名鼎鼎的河北衡水中学设在深圳的一所分校。有家长质疑,该校的操作手法是,将衡水的尖子生挖过来在深圳参加高考,或者将深圳的尖子生送到衡水进行地狱式训练,再回深圳高考。这当然只是一种猜测,但已经令一些深圳家长坐立不安。
一位深圳家长说:“一想到我的孩子马上要跟衡水中学的学生坐在同一间教室里考试,我就细思极恐。”那么,作为一家超级高考工厂而存在的衡水中学以及衡水模式,究竟是一只怎样的“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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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衡水模式,实际上是一种将学习在生活中所占的比重无限扩大化的过程。在这种模式下,学生如同机器,每天从5:30开始运作,到22:10关机停工。哪怕是在吃饭上厕所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地争分夺秒。
还是细节更具冲击力。比如有传闻说该校规定站着吃饭,吃饭时间只有15分钟;周六仅给40分钟自由支配时间……有人将其比作监狱,但仅从时间的精确管理而言,其显然比监狱更胜一筹。
很多人认为这种做法完全背离了教育本义,不过,为其辩护的声音也并不少。两年前,江苏省连云港市赣榆区教育局负责人在一次发言中说到,“现在教育体制内,批评应试教育,反应试教育,已经成为一种政治正确”;“在基础教育阶段,在中国当前的高考体制下,抓教学成绩,抓应试教育,有错吗?”;“现在很多校长抨击衡水中学掐尖,有本事你也掐试试””——总之一句话,应试教育被污名化了,他要为应试教育正名。
但他应当明白,人们反对的不是应试教育,而是低质量的应试教育。所谓隔行如隔山,其他科目我不敢轻易置评,作为一个以文字为业的人,对于语文还是可以发表一下自己的观感的——我的观感和许多同道并无二致,那就是某些学校的语文教育已经“走火入魔”而不自知了。诗人、剧作家邹静之有一篇文章,叫《为什么女儿越努力学习作文,作文水平却越差》,里面写道,有一道题的标准答案是“同心协力”,她女儿填“齐心协力”,错了;“形容刻画临摹得非常逼真”所对应的成语,她女儿填“栩栩如生”,又错,标准答案是“惟妙惟肖”——这样的应试教育,我们即使不感到脸红,也完全没有理由理直气壮去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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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种在扭曲中自我强化的教育具有巨大的惯性,它裹挟一切吞噬一切,很多人一边骂着衡水模式,一边又不得不向其缴械投降。看看那些出现在各地的高考励志口号,“提高一分、干掉千人”,“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扛得住给我扛,扛不住给我死扛”,“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要冲进一本大楼”,“高三不搏,一生白活。高三不累,人生无味” “为金钱和美女读书”等,简单粗暴、单枪直入——说实话,看到这里,我突然明白那种打鸡血的传销组织为什么总是除而不尽了。这样的高考励志,和传销有什么区别吗?
我们的教育,已不可救药地滑向了粗鄙化、病态化。问题是,人们已对此习焉不察,有人还以此为美。衡水模式下某中学负责人曾不无自得地说:“所谓的‘魔鬼式’训练在我们看来,是一套科学、严谨并行之有效的教育教学管理方式.....这样的管理方式没有其他学校能做到,我们能!”
在我看来,对真正的教育而言,这样的魔鬼式训练是一种灾难。学者杨东平先生曾说,衡水模式最大的危害是破坏区域教育生态,它对高分学生层层掐尖、层层抽血,将导致区域教育“水土流失”,根基动摇——虽然全中国的中小学名校都有衡水模式的影子,但总还有抵抗、有平衡,有对教育价值的清醒认知与坚守。如果在衡水模式的碾压之下,其他学校都放弃了抵抗与坚守,这样的逆淘汰,将使中国教育进一步沦为机器生产流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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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来说,发达地区的教育场景与教育理念要更加多元些,教育理想也有更大的生长空间。以深圳为例。这座城市开放包容的特质,也或多或少地体现在教育身上。几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认为深圳某所名校的“民主探索”树立了另一种名校标杆。当时的校长看到后,还特意托人向我表示谢意——我其实应该向他表示谢意才对,谢谢他让我们看到了应试重压下的另一种教育可能。
我在文中写道,“当人们还往往习惯以升学率来打量一所学校时,当一些所谓名校以非常规手段将学生逼成考试机器时,该校的民主探索显得如此卓尔不群。”比如,该校学生会有为学生“维权”的权益部,学生对学校管理有意见,可以提出“维权案”;学校除了膳管会、住宿生委员会,还成立了类似校园版“人民代表大会”的“学生议事会”——涉及学生的学校管理条例,出台前须经议事会讨论。而学生自我管理的规章制度,则要通过议事会表决通过,才能实施。该校还出台了誉为学校“基本法”的《学生与校方间交流与民主决策机制条例》。
现代教育的价值之一,就是培养出一群具备现代眼光、具备历史纵深感与国际视野的人,尊重学生的个性化而不是去个性化,张扬人文精神而不是将教育工具化。让人学会独立思考,懂得权力与权利的边界,显然比分数来得更重要。没有质疑、不会质疑、不敢质疑,人只能沦为一具生理性木偶。如果说质疑精神、平等协商精神等是一个人的成人礼,培育这样的精神则是教育的天然使命。
包括罗伯特议事规则在内的现代规则启蒙,在深圳的很多学校是一种教育常态。但是,去问一问衡水模式下那些时间准确到分钟的学生,他们未必能答得出来何谓罗伯特议事规则。一些地方的学校甚至取消了生物与地理考试,因为那不是中考范畴。教育短视、功利到了这一地步,夫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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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悉,衡水模式已经在全国十几个省市落地,这种高考工厂的成功,反证了教育的失败。很多人批判的是这背后可能存在的高考移民问题,而不是这一模式本身。但在我看来,前者是“术”,后者是“道”。什么时候,引起关注与效仿的是类似于深圳这所名校的教育试验与探索,而不是地狱式的衡水模式,我们的教育才算从摧残成长的窠臼中回归其成“人”的本质。
衡水模式这样的教育“怪兽”,正在全国攻城略地,将更多学生变成统一复制、没有灵魂的机器与工具。要阻止它继续膨胀,在保证公平的前提下,我们的选拔机制乃至考试命题方式都有必要作出适当调整。如果我们做不到这一点,我们迟早也会成为怪兽的一部分。
李跃生于70年代,湖南新邵人,现居深圳。11岁发表处女作,18岁作品入选湖南省小学四年级阅读教材,22岁加入湖南省作家协会。出版有散文集、随笔集、教育评论集多部,其中教育评论集《教育第三眼》入选2014年度“影响教师的一百本书”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