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临的时候 他却再也看不到明年的玉兰花
我是个教书的,教了快三十年了。四堵墙里虽小,可有人的地方就是一个社会,这话一点不假。教师教书育人,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但首先是个人,也食人间烟火,也有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老张是我的一个前辈,教了一辈子书。岁月就像一块磨石,几十年下来把人身上的棱棱角角都磨去了,他变得老于世故,涵养功夫甚于常人。但是记忆往往不会跟着一道被抹去。老张担任民办教师前,高中毕业后就在农业社劳动挣工分。当时西安城里的知识青年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号召去农村插队劳动,接受伟大的社会主义改造。在那如火如荼的岁月,老张正是青春年少,英俊健壮。生产队里来了一位女知青,分在一个小张带领的生产小组,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玉兰。城里姑娘身上的特有气质,白净的面皮,洁白的牙齿,弥漫的雪花膏香味,花儿一样的笑容,深深吸引着年轻的小伙子。送了几回“秋天的菠菜”,姑娘对小张明显有了好感,一来二去,两人处起了对象。“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田间、大渠、小树林、露天电影场,都留下了他们出双入对的身影。两颗年轻的心贴在一起,农村体力劳动虽苦,吃的是杂面馒头就咸菜,但相恋的人心里头却甜蜜蜜的。那时返城的日子遥遥无期,姑娘小伙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处的时间长了,两个人私定终身。那一段美好时光对老张来说,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这种日子他以后再也没有了!
但城里姑娘的父母却不同意这门婚事。这在当时来说无可厚非,谁让小张是个农民?找人说话没用,送礼求情也没用,女方父母态度很坚决。两年轻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只有相约下辈子再做夫妻了。后来女知青返城参加了工作,这桩婚事也吹了。小张一病不起。小张的爹也是个能行人,自作主张,张罗着为小张说下一门自己满意的亲事,了结了他的终身大事。不同意顶什么用?再说,女方的爹答应让他进学校当代理老师,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小张只得接受了!
张夫人出嫁时大老张三岁,性格强悍且有主见,是个过日子的女子。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张夫人一共育有两儿一女,她有手艺,又能节俭持家,日子在农村称不上最好,也称得中上,老张当民办老师那点钱,只是贴补点家用,发家根本指望不上。“经济地位决定上层建筑”,张夫人在家是绝对的一把手,老张只有听话的份儿。存折、工资卡在老婆手里,家里大的开销都要经夫人同意,统一支取,老张只有干活的份儿。
老张从教多年,爱好文学和艺术,很有些才华,又经历过浪漫的爱情,是一个感情和心思都很细腻的人。可他面对的是一个只知柴米油盐,不知道风花雪月为何物的农村妇女,心中的遗憾不知花落多少!多少年过去,他还珍藏着几张和城里恋人的合影,只是瞒着夫人。一天,阳光灿烂的日子。夫人准备把衣箱里的棉衣拿出来晒一晒,在二楼顶正抖落着,从老张的军用大衣口袋掉出一摞泛黄的照片。夫人捡起一看,脸上结了冰。老张下班回来,不等老张解释,夫人面似黑铁,骂一句:“老骚情!”当着他的面把照片撕得粉碎,恨恨地抛洒在他的面前。照片碎了,那一瞬间,老张的心也碎了!当晚,老张站在二楼顶的护栏边久久徘徊,跳楼的心思都有。可是终于没有跳下去。
学校里女教师多,模样俊俏的也不少。老张有才华,又爱帮人,经常有女老师找他写写画画。“老照片”事件以后,张夫人更是高度重视,时时敲打,并招呼亲戚眼线盯着,一有风吹草动就向她汇报,老张只好目不斜视、规规矩矩教书。女老师知道内情后也对他敬而远之。张夫人敢抓脸,敢到学校扇老张的耳光,敢去办公室找领导哭闹、评理。老张敢动手打夫人吗?他不敢。他若是敢动手,夫人娘家那三个如狼似虎的兄弟,只要姐姐嘴巴歪一下,哥三个的拳头,正等着拿他开练!老张早些年就曾领教过一次。
春天刚刚来临的时候,老张住院了,癌症晚期。我去医院探望,张夫人和儿女们围坐在病床前抹眼泪。老张瘦完了,静静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说话有气无力。他在这个世上的日子不多了。我拉着他的手,说:“张老师,你还有啥愿望?我帮你。”老张向其他人挥一挥手,示意他们出去。拽我的手紧了一下,嘴唇动了几下。我头低下,贴在他嘴边,听清了:“我想见——”我看到老张的眼睛突然射出闪亮的光芒,盯着窗外那棵含苞欲放的广玉兰树。
那一刻,眼泪滴在了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