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寻觅散文
一直寻觅散文
有一度时间，我习惯晚上到寨子上走走。一个人走。哪天晚上不上寨子走一趟，就丢失了什么似的，心里空落落的。那大概是1976到1977年之间的事，作为一个初一学生，我没法控制自己强烈的愿望。心里一旦有什么蠢蠢欲动，非马上实现不可，否则就焦躁不安，坐卧不宁。于是我就依照自己的心思，一次又一次，利用晚上的时间，上寨子。
需要说明的是，寨子是坐落于这个村子村东的一座土山，叫遗山，上面曾经有过寺庙，我小学时便是在这些经过改造的庙屋里上课。到了70年代中期，遭到大规模拆毁，于是，除了一座建于清朝乾隆二十三年的魁星砖塔巍然屹立于寨子顶上，只有嶙峋怪石和遍地的杂草了。
当年我跟父亲住在学校。我们的校舍是倚山就势建在寨子的西端，住宿是在最西面的二郎堂院。要上寨子，须爬上新修的七十二台阶，顺着坐北向南的一排溜教室——依次是，八年级，七年级，六年级，五年级，四年级，三年级，每个年级两个班——一直向东走，到最东头，就没有路了。但是没有路难不住我们。我们善于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路来。你只要小心翼翼跨上矮墙，往墙外一跳，就可以在墙外的一块相对平实的石面上立足，然后，转身大跨一步，越过一个狭窄的壕沟，就来到了阒无人迹的寨子上。
我一般是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离开宿舍的。我把手插在裤兜里，假装悠闲地在二郎堂院（我们叫办公室院）踱步。随后，就慢慢爬那七十二台阶。我不着急。一边爬，一边扭头向南张望。下面是黑魆魆的田野，再往前是飒飒风响的小树林，再往远点，是牧马河，河水特有的腥甜气息在夜的空气里萦回弥漫。再远，就是公路，闪着鬼火一样光亮的汽车不息奔忙。
很难说清楚我当时的心情。
当我爬上七十二台阶，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便很快隐身到八年级教室的阴影里。我顺着这条阴影走，它拐弯我也拐弯，一路走，一路感觉到冷风扑面，夜露袭人。
那时候已是下了晚自习以后，学校除了住宿区域，再无一人。不要说寨子上，就算是十几间教室内外，也根本没有第二个人。我独自穿过那些空寂的教室时，不能说心里不打怵。刚看过电影《画皮》，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一再在眼前闪，说心情平静是假的，可打怵也是自找的，人家谁又没逼你。我就是在这样莫名其妙的心理驱使下，一步一步，来到了寨子上。
为什么要上寨子，而不是去别的什么地方？曾听人说，一般人是不敢在夜晚爬到寨子顶部的，因为那上面有鬼。远古时候不说了，70年代初，有一个女老师就把自己吊死在一间庙屋里。人们说，一到夜里，女老师的鬼魂就满寨子上游荡。甚至还有人听到过她凄厉的哭声……鬼肯定是不存在的。我们接受的教育是这样的说道，我自己心里也是这样认识的，但鬼不存在不等于我就不害怕。毕竟有那么多的人说来说去，有鼻子有眼的。曾经有人打赌，互相不服气，就喊一嗓子：你有种，你夜里去寨子上走一遭！这个话很有鼓动力。于是我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独自上寨子上去，并且是晚上。并非有人跟我打赌，我是自己跟自己打赌。我就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这个胆。事实证明，我是有这个胆的。我不止一次两次，在晚上上到了寨子顶部。而且还要在那里逗留几分钟——虽然那里并没有什么东西好看，除了那座魁星塔悄然矗立，直指苍天，塔尖上的风铃在夜风里叮当作响，多少能给心理上一丝莫名的触动，寨子上除了杂草就是乱石，还模糊不清，需要借着夜里独有的光亮仔细辨别，才不至于绊脚摔倒。然后，我再慢慢走回来，而不是跑回来——我的经验，大晚上的，尤其是在那样的地方，往往越跑越怕，再说也容易引人注意。时间长了，虽然心里也要乱七八糟想一些东西，比如《画皮》里的女鬼之类，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我很害怕鬼。当然，说一点不怕也是不真实的。我在一种犹疑不定中完成着对自己的检验。我对自己的自信，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除此之外，是不是还隐含了别的什么东西？我是不是在跟什么人履行着一次次默契中的会晤？大唐以来，遗山不是接待了不少的文人学士么？其中就有金代大诗人、大文学家、大历史学家元好问。当然，实话说，当年，我只是一厢情愿地接受内心的驱使，茫茫然往返于宿舍与寨子之间，说什么历史文化影响有些扯。我只是想，或许其中包含了某种冥冥之中的诱导，历史的、文化的那种潜在的吸引？如若纯粹是扯淡，那么成年后无数次梦到自己从不同方向通过不同方式向寨子顶部攀爬，又有什么玄机？
说来奇怪，我是这样持之以恒地做这件事，却不曾跟任何人说起，不但不说起，还在每次做这件事的时候偷偷摸摸的，好像做贼一样，尽量避开耳目。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完成这件事？我至今不能明白。似乎每个人都需要隐秘，就算是小孩子也一样。而隐秘，很显然是需要包裹起来的。
就是这样。一开始仅仅是好奇：我敢不敢上去？一次两次上去了，接下来便是，还敢不敢再上去？在好奇心的支撑下，行动就有了理由。渐渐的，好奇减弱，掺杂其中的因素就多了起来，许多念头不知怎么的会冒出来，左右行动的，已经不单单是这一个，或者那一个。于是发展到后来，就成为一种习惯，一种心理定势。事实上到后来，这件事某种程度上，成为我的一种乐趣了。我貌似总能从中找到自己所要的心理满足。如果换成是在大白天或者虽然是晚上、却是人数众多的情形下做这件事，这种乐趣反而不存在了。
这是一个充满忧伤和困惑的世界。有很多事情在未知的时候等在未知的地方。按部就班成为理所应当。所有的谨小慎微都无济于事。一切都会来。来了你就躲不掉，避不开。除了迎接，承受，别无选择。其实，内心里，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大胆的自己，出离了一般生活常态的自己。老样子总是令人难耐。我们会挑战自己，自觉寻找生活中的不寻常。会在寻常中活出不寻常来。从小到大，我们自觉不自觉地做了很多事，其中肯定有不少属于此列。所以我不以为以上所述是我个人的行为。
真实的你是怎么回事？是怎样的？有些真相我们无法获知。就算是知悉也不敢轻易相信。或者，是不愿相信。大多数时候，我们情愿活在一无所知里，悠然自得。真相是残酷的。面对真相需要勇气，还需要智慧。能偷懒的话，我们宁愿选择偷懒。毕竟轻松生活是人之本能。一旦面对真相，轻松就成为泡影。谁也不用骗谁。谁也无须左右谁。自己的心思自己知道。自己最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很多时候会有自欺欺人的情形产生，那是无奈之举。一边行使一边悔恨，又流露一种无所谓的模样，实则内心很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装模作样就是这样诞生的。你分明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一个个自己。面具层出不穷，衣冠花样翻新。一切被组织在既定的轨道里，要想脱身，谈何容易。